繼“工匠精神”之后,“文人家具”又熱鬧了起來。“文人家具”一詞,有多重意義:
一,文人們喜歡用的家具,或置于書齋或置于茶房(文震亨李漁們的范疇);
二,家具款形本身具有的文化性或其內在有能迎合文人們審美與偏好的家具。
前者是成器后被成為了的“文人家具”,后者是匠工自身具有文化性的文人家具。
至于說,什么是文人,張文人李文人,還是知識分子文字工作者自算作是的文人,那是另一碼事。
□ 喬子龍先生文人家具設計圖
我們應該清楚地知道,文人家具與其他家具一樣,都是由匠師們做出來的,家具本身從無到有,有一系列的作造流程與傳統法則。
最終至家具整器呈現,這個匠孕造就的過程,一定是由匠師在主導或者說是直接由匠師構思及親手造出的,文人們或雇主們最多的只是部分參與或“指導”或過問或類似“孕檢助產”而已。
□ 喬子龍 《友石圖》
整器呈現并入戶“文人”家庭后,在文人們的使用時,如抱養孩子一般呵護嘮叨,漸漸使這些家具再次“文化”了起來。
這就好比,得到一塊天然石頭,在文人眼中漸漸地變成賞石并題字賦詩,使這塊石頭文化了起來,美其曰“天人合一”。
□ 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 Minneapolis, MN)文人書齋
這里面有個問題,這個“胎骸”骨子里的文人性(天性)如何,也就是說這件家具本身值不值得文人們來“養育”他?
如果不行,文人們又會打聽起更好的家具或干脆請更好的匠師重新制作。
說到底,還是在追求或尋找到家具本身具有(匠造出的)的文化性后,文人們才愿意呵護他,才認為他是自己心怡的“文人家具”。
□ 明晚期 黃花梨冰裂紋透欞格柜
□ 明晚期 黃花梨冰裂紋透欞格柜(局部)
就如尋石覓石悉石懂石一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并不會使每塊石頭都賦以“文人性”,得要有緣份去心知他,石與人得有互感,關鍵還是要這塊石頭本身底子好。
不過,家具是人造的,沒有偶然,沒有撿漏(沒有天然拾得),成就真正的文人家具,匠工首先要根知其內在的文化性,其次才是工藝等等。
□ 清十八世紀 靈璧賞石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可以肯定的是,不善言的匠師們用心手眼與木及刀鋸刨鑿等,構造出具有文化潛質家具的匠心在先;然后才是文人們的心怡、養護、贊頌、賞讀與賦句等文心在后,這個前后因果是我們今天討論文人家具的關鍵。
一定要清楚先有孕生與后有養育的關系,而不能因自己對成器家具的心怡賞讀,忘卻了孕生他們的匠造師。
□ 喬子龍先生臨維摩詰像,圖中家具為重新設計
家具的內在文人性和石頭內有的文人性不同,一個是人造,一個是天然,我們要像米芾拜石敬重天地一樣,尊重文人家具的創造者。
“文人家具”就“孕生期”的匠心,匠師們有以下多個方面的考量——
1,文人們空間的特征、使用功能與習慣、尺寸、材色,知木悉木懂木等等。
2,使用人(文人們)的審美與偏好(特別要求)與傳統規制(定式古制)之間的中和平衡與兼顧(是人創造了古制定式,且不斷發展與匡正)。
3,匠師們自身心底潛在“文心”的自然溢出,即尋覓到適合的工藝手法與愉悅的匠作狀態,也只有這種自我愉悅狀態,潛在的文人性才能得以溢出。
注:如果找不到適合的工藝手法支撐,來表現“文人性”的特別要求,或勉強湊合,最終的家具往往可能是病作。
□ 喬子龍先生關于本文的思考手札
文人家具之“匠心”,首先在家具的形與色,即空間里每一件家具的形制選擇,比如是圓制(圓包圓系例)、展制(案型)、方制(四面平)還是守制(有束腰)(參拙著《匠說構造》);或者書桌是方制,書架是圓制,多種形制參差混搭等等。
與主人商討形制時,色與材也隨之確定,或滿室一色(材),或深淺相間,與室內空間要吻合協調,這一步“文人空間”調性的確定,尤為重要。(注:所謂文人們們參與,也往往是指這一方面)
□ 蘇州博物館書齋長物展廳
其次就是各個家具之間的協調,制式確定后的器形選擇,特別是單件家具的文人性表達,家具的各個尺寸弧度樣形與細節的推敲,匠師們始終要自持“文人”意識去思量。
比如案子的長寬高,過寬則不雅,過高則不適,過大太霸氣,過粗(腿)太俗,牙板太寬則蠢惡。即使牙頭也不能太寬,冰盤沿寬與牙板寬要講究,所有楞角或圓或方,剛柔有度,如毛筆寫字用筆一般,要有書寫筆意,用現代的技術話,就是少一些機械性幾何形,多一些手工性繪圖線。(參拙著《松喬圖制》)
□ 家具線條與書法筆意
再次是,文人家具不單是有器形觀覺的文化性,更有觸覺知木的自然性,家具所有可觸摸到部位,特別是楞凸的邊與角,把“筋血骨肉氣”恰到好處的處理好,使得有更多的親和與心怡,人與木的通靈,使得日常使用時,文人們與木相友,伴木日長。
家具的各個部位部件既要考慮整型的大比例——平和低調,又要講究“個別處”的自我表達,且要有度,顯而不突,形簡而意豐,低調而高級,各個細節變化和諧且有韻律,有往有收,收放自然,剛柔相濟。
實處講究這些變化,虛白處(各個空檔或間距)更加講究。虛白盈氣,計白守黑,留白處見功夫,這些經緯虛實曲直的細微度量與考究,文人們因自身的學養審美和敏感而更易察覺,家具的“文氣”與否,一目了然。
家具的形(特別是正立面),如方塊文字的書寫一般,經緯橫豎粗細要經營好,虛實相間,橫細豎粗用筆轉折,落筆收筆及筆勢(如椅子搭腦的四出頭),每一筆劃間距(如案子的二字棖),空白處的形態(放樣定尺寸及定榫位等),在家具的“文人性”表達中,尤為重要。
□ 家具工字棖與猶如“月”字中間兩橫劃,間距是一回事,高低又是一回事。如果間距對了,但整體位置偏下,則整個“月”字,氣就下沉,整字痿而不挺。
這就需要我們的匠師本身具備文人意識審美和書寫認知,并能預測好最終成器后的美值,最為重要的是將這些意識與審美運用到具體的制作技術中(好比懂得書法的運筆審美與親手執筆運筆是兩碼事),并駕馭好制作中的每一步。
架勢之“架”,是后期文人意韻的最初“胎骨”。如寫楷書要偏高的矩方形,寫隸書要偏矮的匾方,各橫豎經緯之間開間虛實的立架,即骨架與每一筆粗細有關連,與(家具)后期各條桿嵌板的肌形紋飾等,都以“文人性”與“書寫性”來約定的。
□ 喬子龍先生關于本文的思考手札
即使素工無飾的“光桿家具”,在大的骨架確立后,仍需要通過反復刮磨與修正,或磨圓或留線或打窪或鼔包,即使圓也非幾何圓非規則弧,而是手工圓畫筆弧,介于圓與非圓之間;或圓中有方,或方中有圓意,一切皆在似與不似之間。
這就需要反復的修形與心驗,不過而無不及,恰到好處(刮磨即如瓷器的退火、如石雕后風化)。
而且這個“恰到好處”就預想著未來文人們使用中的“老化”,于工坊里就在增加“人文年份”了,只有如此文人性(特別是筆墨書畫意韻)作法的滲入,家具內在的文人性才可能具備。
松喬家具設計圖稿
手卷 / 絹本水墨
明清家具研習社 · 版權所有
松喬家具設計圖稿
手卷 / 絹本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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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文人家具,最理想的是匠師們本身具有相應的文化底蘊,這就需要匠師們經常讀書與修養,向文人們學習,與文人交友,從而養眼到養心安心,再加之自己的筆墨書寫體驗,從審美與眼到手作,對制作家具及形樣就會把控的更好,文人性從大處到細微,從內在架勢到外在形韻,文人勢韻就能充分表達。
這種由內而外的文人性表達的家具,不管是什么時候什么空間,或單器呈現,或多器組合,都能與周圍空間和而不爭,顯而不張,文人意象就會自然流露在眼前。
□ 德國科隆博物館黃花梨文人家具陳設
從本質上講:閑熟的技術工法與精工態度等,再加之匠工自身"文人底蘊”的融匯與巧智,才是做好文人家具的前題。
器雅何修飾,文心自紛芳。文人意韻如筆墨線性(指漢字與書法)般的注入家具的構架中、條桿間、形樣上。文人家具就如匠師們以刀代筆以木為墨以空間及地面為紙“書寫”出來的。文人家具就是文心筆墨線韻的物化。
□ 喬子龍先生 水墨家具意境圖
匠師們提高匠心的"文人性”,除了讀書與靜養,還要書法練習或制圖控形,“知與行”的合一,從中感悟好文人意缊。
成器前“文人性”的匠心修養,加之成器后的文心賞讀,一前一后,工與文相得益彰,豐富我們匠造者的文心素養與安靜愉悅,將“文人文心”融入匠心制器中,或許才是我們當下探討文人家具意義之所在。
2020年12月26日于無錫
□ 喬子龍先生與友人探討“文人家具”書信
□ 原文標題 / 也說“文人家具"——與工匠及設計師們話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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